华应龙：我的篮球导师

名师简介：华应龙，中学高级教师，特级教师，首批“首都基础教育名家”，现任北京第二实验小学教学处主任，北京教育学院兼职教授。工作21年，获得了省市级奖20多个，地市级奖近20个。教学录像多次在中国教育电视台播放，中央电视台“当代教育”专栏做过专题报道。《中国教育报》推出了“华应龙教学艺术系列报道”。在《人民教育》、《中国教育报》等20多家国家级、省级教育报刊上发表文章400多篇，主编、参编了20多本教学用书，先后参加了“苏教版”和“北师大版”国家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材的编写、审定和实验指导工作。

    为师路上，很多人说我一路顺风。有人怀疑：“你一个一直在农村工作的小学教师，怎么会如此这般?是不是有什么家庭背景?是不是有较丰厚的经济基础?”

    坦诚相告：我出身农民家庭，在我读初二时，患病5年的父亲告别了人世!当时的家中，实在无法找到一件像样的东西，真正是家徒四壁。

    1981年，我以高出重点高中的分数考进了江苏省如皋师范学校，真是喜不自禁。可是去如皋师范学校报到的那一天，是一幕无法抹去的记忆。大雨如注，不少同学在父母的呵护下愉快地上了路，而15岁的我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(由于过度的悲伤和劳累，母亲的腰弯了，两鬓斑白，我不忍心让母亲送我)，一根扁担挑着行李，一步一滑，从华舍村走到瓦甸乡。由于大雨，河水猛涨，没法行船。又一步三滑，走到白甸乡。拼了几十里泥泞的小路，才搭上了一辆汽车。摸到如皋，跨进校门时，我的肩磨破了，浑身湿漉漉的，有雨水，有汗水，还有泪水……

    我还清楚地记得：每次回家返校前，姐姐给我的是一角、两角凑成的几元钱。在严冬到来的时候，师范的老师特地给我送来一条棉絮……

    生活上，我曾很是不幸；但事业上，我很幸运!“我的幸运，流畅得有如荷马的诗句。”(培根语)的确，我十分幸运，读书的时候，遇到了好老师，他们给我积极的心态、拼搏的精神；我非常幸运，工作以后，遇到了好同事，他们给我帮扶，为我加油；我特别幸运，偶有成绩之后，就遇上了好领导，他们给我以赏识，给我以舞台……不管是在师范的报告桌旁，还是在记者的采访机前，也不管是在平常的闲聊之中，还是在我专门撰写的感谢老师的文章里，我总是说：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能耐，只是特别的幸运，遇上了好老师、好同事、好领导、好学生……

    现在想来，我要感谢的还有一位，那就是我的“篮球导师”!

    一直生活在农村的我，初中毕业了，都没有碰过篮球。到师范后，由于身材在同学中算高的，所以被选进了学校篮球队。从此以后，不管是晨曦初露的清晨，还是烈日炎炎的晌午、月色朦胧的夜晚，篮球场上都会跳跃着我的身影。当时的我一门心思就是要在篮球场上出人头地，追逐梦想，放飞希望。 1981—1984年的如师人都知道“华应龙是个十足的篮球迷”。

    工作的最初4年里，我一边教体育和数学，一边执教学校女子篮球队。再以后，只教数学了，也坚持每天打篮球。平日里，别人打牌，我打球。有伙伴就一起打，同伴没时间就我一人打。NBA的经典赛事转播，我一场不落。身边的人都知道“华应龙是个铁杆篮球迷”。

我对篮球情有独钟，篮球对我恩泽万种。

投篮凭手感

    投篮凭手感，手感是靠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的练习来积淀的。为了练就过硬的教学基本功，提高自己的课感，我创造性地开始了“自我评课”：一边上课，一边给自己的课录音，课后一边听录音，一边反思，并请同行指教。1994年，我在《人民教育》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《年轻教师不妨听听自己的课》。

    随着教龄的增加，随着点滴经验的日积月累，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理论知识的贫乏。于是批改完作业、备完课，我又捧起了大专、本科自学课本，参加了教育管理硕士研究生函授，捧起了“陶行知”、“苏霍姆林斯基”，捧起了《课程与教学哲学》、《中国数学史大系》……我的年历上没有星期天，没有节假日，有的只是一天五六小时的睡眠。更深夜半，烛泪将尽，常常是和衣而睡。一觉醒来，跑跑步，暖暖身子，继续看书。热闹正月，人们打牌娱乐，山珍海味，我却钻进宿舍，捧着书本，啃着馒头，沉浸在教育教学的王国。

    “苦痛、欢乐、失败、成功，我都不问，男儿的事业原本要昼夜不停。” (歌德语)

打好每一个球

    篮球场上，无论对手强弱，每次比赛我都打得非常认真，非常投入，尽力拼搏。就是现在年近不惑，同事看球后总说：“你真行啊!”我觉得应该珍惜每一次锻炼和提高的机会，也觉得这种“认真”是对对方的一种“尊重”。

相聚是缘。多年的篮球生活，让我学会了与人交往，懂得了交往的首要前提是尊重。在球场上，尊重教练，尊重伙伴，尊重对手，尊重裁判，尊重观众。在工作中，尊重领导，尊重同事，尊重学生，尊重学生的家长，尊重一切与自己有关和无关的人。

记得那是我刚刚调进县城实验小学，新接一个六年级班，自恃特别能吸引住学生的我遭遇了挑战。开学两个星期了，一位男生小A都没有好好看我一眼，对我没兴趣。什么原因呢?原来这位学生长得非常特别：个子不高，可腰是弓着的；眼睛不大，眉毛是耷拉着的，嘴唇豁开了，鼻孔也有点豁开；头发不长但缠在一起……仔细打量着他的样子，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雨果《巴黎圣母院》里敲钟人加西莫多的形象。当想到加西莫多的时候，我心中暗喜，就接纳他了。加西莫多就是人长得很丑，但内心很美。再深入了解，这位学生压根就不正眼看人，独钟情于小动物，文具盒里总会有一些小爬虫。他不惹事，但痛恨做作业，成绩不好，数学考试总是不及格。父母对他也不寄予希望了，打算让他小学毕业后开个小店铺。原来是形象不佳，妨碍了他与人的正常交往，造成了他的心理障碍。

    思考两天后，我想到了沟通的办法。星期一，数学课后，小A在花坛旁边玩。我走过去，看着他玩。他并不理我，似乎是想从花坛中找到什么小虫子。“小A，需要我帮助吗?”他没抬头，也没答应。“我们交个朋友，好吗?”他还是不理我。停了十几秒，“小A，我有个地方长得和你一样，你看我的嘴唇上面——”(我的嘴唇上也有一块疤)。这次小A抬头了，他眼里流露出惊奇的神色，我感觉到我俩的心理距离近了，同病相怜嘛。这是我运用了交往理论中的“相似效应”。“我这儿是小时候走路跌下来的，你呢?”“我也是。” (其实，他是先天的。)他终于与我对话了，并且声音很亲近。后来，我在班上称他“小达尔文”，请他到我家玩，借《达尔文传》给他看，课上给他展示的机会……小A变了。他妈妈说他像“变了个人似的”，他爸爸说我是小A的“再生父母”。

    人都有爱美厌丑的本性，圣人孔子概莫能外。“吾以言取人，失之宰予，以貌取人，失之子羽。”但人的尊重需求，是与生俱来的。新时代的教师固然要尊重学生的兴趣爱好、思维方式、思想感情、价值观念，但首要的是尊重学生的人格，尊重学生的身材相貌。我们要调整课堂上的视线投向，让貌相有缺陷的学生、后进生也能天天看到老师亲切的目光，也感受到校园幸福的阳光。

    大路上，甚至在大街上，担物载粮的农民艰难地上坡，我会顺手推一把。我觉得他们特别亲切，我的父辈们也是这样满脸黝黑、满手老茧。

因为我懂得并做到了尽可能地去尊重每一个人，所以我总是生活在阳光之中。

带头鼓掌

    篮球场上，同伴每每打出一个好球，我在快速后退跑的同时都会带头鼓掌；当对手打出一个特别精彩的球，我会冲他眨眨眼睛。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是渴望得到别人的赏识的。学生就更需要从老师对他的评价中建立起对自己的信心。

    一次，我在上“小数、分数与百分数互化”的复习课时，要求学生把0．2等小数化成百分数。在小Y(数学后进生)回答出“20％”后，我请她说说想的过程。她想说“0．2等于     ”，可“十分之……”才出口，同学们嘘声一片，我示意别打断，请她继续说。同学们怀着看笑话的神情，“0．2等于    ，等于    ”，有学生禁不住笑出声，我也在想：这扯到哪儿去了，可还是耐着性子让她说。“分子分母同乘以20，等于20％。”“哎呀，真了不起!”随着我的称赞，同学们鼓起掌来。“大家看，小Y同学先运用小数的意义把小数化成分数，再根据分数的基本性质进行约分，接着又一次灵活运用分数的基本性质，将分数巧妙地化成了百分数。这一系列知识她掌握得多清晰，并且能运用自如，太棒了!华老师还没有想到这么好的复习小数、分数与百分数的例子。华老师要向她学习!”教室里响起了更加热烈的掌声，小Y眼眶里噙着泪花……整节课受这情景感染，学生情趣激扬，教学效果出奇的好，“白开水”变成了“茅台酒”。

复习课最难上，往往上得平淡、枯燥，有炒冷饭之虞。要上得有生气、有高潮，是不能依赖编制几道“九曲十八弯”难题的。教师的欣赏、夸奖、鼓励，会给学生本人和他的同学带来莫大的快乐，带来巨大的信心，带来更多的投入，使课堂教学脱去僵硬的外衣而显露出生机。只有师生全身心地投入，彼此敞亮，教师尊重学生，欣赏学生，致力于探索、创造充满生命活力的课堂教学，师生才不只是在教和学，还在感受课中生命的涌动和成长，也只有在这样的课堂上，学生才能获得多方面的满足和发展，教师的劳动才会闪现出创造的光辉和人性的魅力。

成长需要臭球和嘘声

    篮球场上，有掌声，也有嘘声。掌声，让我更尽情地发挥；嘘声，促使我更快地改进。多年的“篮球生活”，让我学会了接受掌声和接纳批评。

    一次试卷评讲课上，评析这样一道题：

    3点钟时，钟面上的时针和分针夹角是(    )度，再过1小时，时针和分针成(    )角。

    在画出钟面图作了评讲之后，我发现这是一道可以渗透极限思想的非常好的题，因此就问学生：“如果不是问再过1小时，而是问再过1分钟，那么时针和分针成什么角呢?”学生始作茫然，三四秒钟之后，有几个学生答：还是钝角。我正中下怀。“对!哪怕是再过1秒钟，时针和分针的夹角就会大于90度，所以是钝角!”学生纷纷点头，佩服老师的高明，我也有几分自鸣得意。

    下课了，仲伟平和邵炜晖两位同学走到我跟前，“华老师，您课上讲错了。”我莫名其妙，想了想说：“怎么会呢?今天华老师的课上没错。”“我们算过了……”语气中有些毋庸置疑。我觉得应凝神静听。“分针比时针走得快，所以再过1分钟，时针和分针的夹角是锐角，不是钝角。”

    哎呀，确实是我错了。

    我“狠狠地”把他俩夸奖了一番，并当即表示：(1)第二天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；(2)表扬他俩善于独立思考的精神；(3)赠两张名片给他俩，上书：“敬赠我的一题之师!”

理想的教学应该是对话式的，师生相互请教，双方互为先生和学生。在批评教育的问题上，师生同样是平等的，教师当然可以批评学生，学生也可以批评老师。作为教师，要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识，提升自己的理性。因为只有丰厚的学识与彻底的理性才能赋予人一种大气。这种大气，作为教师是非常重要的。因为只有大气，才能真诚地鼓励学生放飞想象的翅膀，去拓展自己变得十分狭窄的心灵空间。

接球也传球

    篮球场上，不能只知道接球，不知道传球。篮球是集体项目，要不得个人英雄主义，要懂得合作、付出。教育工作也是如此。我是位经常布置语文作业的数学老师。我总是开门上课，热忱欢迎同行到我的教室来听课交流。我奉献出殚精竭虑的教学设计，让年轻教师扬起教海之帆。改得面目全非的征文，让中老年老师尝到论文得大奖的滋味。和盘托出积累十多年的课题研究资料，和教研组老师们一起开展课题研究。上厕所几分钟都不肯放松的我，可以为同事帮忙五六个小时也心甘情愿。虽然曾遭遇一位好友借走了自己十多年积蓄的 20万元后销声匿迹的重创，但帮助朋友的热情不减。因为我知道华盛顿父亲说的那影响了整个美国的一句话：“如果你帮助别人得到他想要的，你就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。”因为我还知道华罗庚先生说的“人家帮我永记不忘，我帮人家莫记心上”。我不喜欢帮了别人就到处说的人，也不喜欢帮了别人就追着要报答的人。

当哨声总是为我而鸣

    篮球比赛中，如果你遇上一个偏心的裁判，那就倒霉了。你刚一抬腿，“嘟——”带球走步；你刚一起跳拼抢，“嘟——”拉人犯规……你动辄得咎，无所适从。你明白裁判是存了偏心，但你不能发火，不能怒形于色。这时候，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对裁判的错判不予理睬，一门心思认认真真地、不屈不挠地、不急不火地打好每一个球。篮球是一种对抗性很强的运动。你的得分能力越强，对手就看得你越紧，像牛皮糖一样盯着你，在你身上的小动作就越多。对手比你强，你只有提高自己，如果想偷偷拖他“后腿”，“嘟——”，犯规，下场……

    境由心造。其实，偏心的裁判是最好的调理师。我们在工作中又何曾没有遇到这样的“裁判”?我想人家是牺牲自己的人格在帮助你，锤炼你呢。你得意抑或失意时，裁判的“嘟——”就是在提醒你，要暗暗告诫自己：不要犯规，保存自己。姚明说：“在季后赛中你对你的失误不能有任何借口，一个失误就能致你于死地。”当年从乡村调往县城，我作为主管领导在与全镇教师话别的时候，我就说：“衷心感谢大家对我的培养!有的是直接的培养，有的是间接的培养。”取得成绩时，我不骄不躁，不忘记关怀我的领导、扶植我的同事。遇到冷言、挫折时，我用石灰精神激励自己——越是泼冷水，越是热气腾腾。现在，我清楚地明白：怪罪别人是自己不行动的借口；不肯原谅他人，最后受苦的是自己。当新到一片球场，别人不把你当回事的时候，你要特把自己当回事；当周围的人众星捧月般呵护你，特把你当回事的时候，你可千万别把自己当回事。

    球小乾坤大……

    流水没有阻挡就不会激起美丽的浪花。打球没有强劲的对手，轻易地得分，那太没劲了。纠缠、虚晃、突破、急停，于刹那间捕捉战机，跳投、得分，那才叫刺激、过瘾。因此在教学工作中，我从不惧怕碰到的困难。遇到棘手的淘气鬼，我把他当作提高自己教育教学能力的难得的际遇。

    篮球场上，不是所有得分的投篮都是好球，也不是所有没有投中的球都是坏球。我觉得老师看待学生的学习也该如此。学生正确的作业可能只是模仿，但错误的作业却绝对是一种创新。

    子曰：“君子病无能焉，不病人之不己知也。”篮球场上不相信虚名，得凭真本事说话。我们要不断提高的是自己的“能”和内功，而不是“名”。“板凳甘坐十年冷，文章不写半句空”。我上的课、写的文章不能说是真知灼见，但不拾人牙慧，一定有自己的实践和思考。

球场上的变化、发展，往往瞬息万变，令人捉摸不定，还常出人意外。一场球与一场球，在变化与发展上是不会相同的，课堂也是如此。苏轼说：“大略如行云流水，初无定质，但常行于所当行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。文理自然，姿态横生。”(《与谢民师推官书》)。要达到这种境界，需要才能，需要功力，还需要厚实的生活底子作基础。我也许永远达不到这种境界，但我一直在努力追求。做一株思想的芦苇，不断反思教学，超越自我。

……

    从15岁读师范开始到现在，我已经打了24年篮球了。24年的篮球生活，丰富了我的生活和记忆，给了我一副强健的体魄，给了我一种拼搏的精神，养成了我团结合作的习惯，滋养了我一种平和的心态。

    现在，我儿子也酷爱篮球，我十分支持，父子俩常在球场上切磋技艺。 2004年底的一天，看到儿子和我差不多高了，一时兴起，我教他灌篮。第一个灌篮表演成功，当我灌中第二个球，手还抓住篮筐的时候，“咣当”一声，篮板离开了柱子，从头上飞到了身后。我出了一身虚汗。——哦，我笑了。是篮球在开导我：“年轻，没有什么不可以”，那是上半场；现在，年近40，是篮球下半场了。下半场打的是理性球，不再玩花样，不再陶醉于某一个动作的优美，而是讲究实用，更注重整体的技艺战术，珍重当下，善待周遭的一切。

啊，篮球——我的导师!

（作者单位：北京第二实验小学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