谭迪熬：用“感悟”写就人生

名师简介：谭迪熬，特级教师，现任湖南省长沙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教研员。曾荣获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、全国十杰中小学中青年教师称号。

    我是个在湘北农村长大的孩子，也是从湘北农村中学走进省会城市的教师，到现在我的学历在同龄的教师中仍然没有半点优势，形象也只能是用极普通来描述。回想起自己50年的生命历程和28年的教育生涯，充实和快乐却一直拥抱着我，鲜花和掌声也一直陪伴着我，面对这一切，许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每当我心头滋长出一丝惬意的同时，涌现出更多的是羞涩与不安、歉疚与感激!我想，我别无选择，只有用加倍的努力与付出，来予以回报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知!

    我清楚地记得，17岁那年高中毕业回村，在红砖厂劳作，曾有人同我开玩笑说：“熬子，你这辈子看来也只能烧红砖了。”当时，我暗暗地想：“不，这辈子我一定要干点比烧红砖更有意义的事情。”18年后，我居然被评为了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；20岁那年，我曾对自己说：“要是我能去首都看看天安门就心满意足了。”结果，24年后作为全国十杰中小学中青年教师，我光荣地登上了天安门城楼……我的人生道路中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发生?是什么给予我创造这些巧合的原动力?这一阵子，我极力思考，苦苦寻觅着最准确的答案，可一无所获。近日，偶尔读到作家池莉最近的一篇关于她在乡村初为人师、遇到乡村“名师”的故事，我似乎突然找到了一点感觉。“真是自己对生活中所获得的一些感悟，运用到生活与工作中的缘由么?”于是，我急忙在记忆里搜索……

我的母亲

    母亲生养了5个子女，我上有一个姐姐，下有3个妹妹。那个年代，生活十分艰辛。在我们面前，母亲从未有过抱怨和不悦，不管什么时候，她总是用慈祥、欣赏的目光关注着我们。当早晨睁开双眼，我们常常看到的便是母亲和蔼的笑容。从小到大，她从未骂过我们一句，从未讲过一句粗话，总是耐心地变着法儿同我们讲道理。即使是在我特淘气闯了祸的时候，母亲还只是抹着泪水跟我讲：“要学会懂事，要体谅做父母的难处……”那时，母亲的这种宽容与豁达，往往比责骂与棍棒更能震撼我的心灵。但对于我这个独子，母亲从来就不娇惯，小小年纪同样要做饭、劳动，活儿干得一点也不比别家的孩子少。

    母亲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，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，能做出一手可口的饭菜。不同的是，为了保障儿女们生长的基本物质需求，她在不停劳作的同时，还能想出许多能使家境宽裕点儿的办法。在好长一段时间内，乡亲们还真不敢相信，没有上过半天学的母亲，居然学会了饲养长毛兔、放养蜜蜂的方法，掌握了用脚踩弹花机弹棉花和简单修理弹花机，这些当年农村很难得见到的新技术!

    母亲崇尚文化知识，深知自己不识字、没有文化的苦处，极力鼓励我们好好学习。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，我们家里总是充满了琅琅书声和笑声。母亲目光远大，十分支持我们兄妹的文艺爱好。我小时候就爱唱歌跳舞，真到了有些痴迷的程度。村里有人背地里说我的闲话：“一个男孩子，不好好学点农活，长大了有什么用?”母亲知道后，径直找到这人家里，和颜悦色地对她说：“他婶婶，我儿子这唱歌跳舞又不是做坏事。你看，人的一生这么艰难，自己快乐一点不是很好的事情么?请你再不要讲我儿子的闲话好吗?”几句得体的话，讲得那位说闲话者面红耳赤。妹妹们想玩乐器，母亲也尽力满足。家里已有了笛子和二胡，听说小提琴比这两种乐器更有特色，母亲托人想办法，硬是花了50多元钱从县城买回了一把二手小提琴。

    母亲常教育我们与人为善，家里虽然并不富裕，但见到有困难的人，总要帮一把。记得我10岁那年，一个酷热的中午，母亲收工回家，在路边遇见了一位过路的老奶奶。只见她步履蹒跚，脸色铁青，嘴唇已没有了血色。母亲凭经验，看出老人已是深度中暑。救人要紧。母亲二话没说，马上把老人扶到家里，让她躺在竹凉床上，吩咐我们给老奶奶扇扇子，自己用小勺给老人喂凉开水。随后找出瓷碗片、菜油，打盆水，给老人刮痧。母亲先用手沾上水，依次用力掐着老人的人中、印堂、合谷等穴位，然后又用粗瓷碗片沾上菜油，在老人的背脊间来回刮动，直至老人背脊的皮肤上出现一片片紫红色的淤血点为止。最后，母亲还用两手都沾上水，依次用力拉抻老人的手指和脚趾的各个关节。夏天给人刮痧是一件非常累人的活，不一会儿，母亲的全身就被汗水湿透了。老人清醒过来，看到满脸汗水的母亲，无不感激地说：“大姐呀，你真是观世音菩萨再世啊!要不是遇到你这位贵人，我这条老命恐怕早就被痧症‘闭’没了。”母亲连连摆手，轻声说：“大妈，现在不兴这么说，您也快别这样讲。别人遇到了难处，帮人一把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。”母亲要留老人吃饭，老人不肯，横竖要走。母亲一边说：“人是铁、饭是钢，不吃点东西怎么行?”一边掏出1毛钱和1两粮票交给我，叫我跑到饮食店买回1个包子和1个馒头，又从家里的床底下找出1个大凉薯，一把塞到老人的手里，说：“等会儿想吃东西的时候，就吃包子馒头。渴了，就吃凉薯。要尽量找有树阴的道走。”末了，母亲还从家里唯一的大木柜底下，拿出一把珍藏已久的黑布伞，递到我手中，说：“做好事应做到头。你打着伞，送奶奶一程。路上别贪玩，快点回家……”

我的老师

    我5岁半时读过一年私塾，老师是个大约六十来岁，戴圆框近视眼镜、下巴上有一抹淡黄色胡须的长者。平日里他对大家很冷漠，不苟言笑，常用小竹棍子打不用功或淘气孩子的手掌，只有当胡须气得一抖一抖时，才打人屁股。但“六一”节那天例外，他特别和蔼，整天笑呵呵的，我们犯了大小错误在这天一概免罚。最让我们高兴的是，他那天还像变魔术似的，从讲台的抽屉里拿出两个纸包。一包是大个头的棒棒糖，另一包是香喷喷的饼干。然后对我们说：“祝小朋友们节日快乐!现在我这里有两种节日礼物，每个人只能拿一种。棒棒糖拿一根，饼干可以拿两块。”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棒棒糖，懵懵懂懂地跑上讲台，抓了一根，回到座位就只顾盯着手中的棒棒糖傻乐!不知过了多久，突然看到邻座的宝仔，一只手紧握着一块饼干藏在怀里，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饼干的下端，用牙齿一点点地从上端向下咬，不时还偏着头看看。我当时想，那饼干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饼干!馋得我心里痒痒的。尽管很是舍不得，我还是向宝仔提出了将棒棒糖分一半给他，他给我一块饼干的交换条件。宝仔不同意，说是他的饼干比我的棒棒糖好吃。我只得下狠心，提出了让他咬半块棒棒糖，只换半块饼干要求。宝仔这才同意。可是，宝仔不小心，一口将我的棒棒糖咬去了一大半，只留了些零碎的糖块粘在小木柄上。宝仔这一口咬下来，差点儿把我眼泪都咬出来了。尽管这样，我还是咬牙坚持，只要了宝仔的半块饼干。刚才发生的这一切，老师都看在眼里。他好像有些激动，上前一把抱住我，抚摸着我的头，说：“熬子，我们是好样的，我们想要得到的都得到了！”虽然我还小，当时并不明白老师讲话的意思，但我知道老师还是认为我做得对。晚上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梦见我和胡子老师手拉着手，快乐地飞呀、飞！空中、地上，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……

    伍学海是我读小学时的一位全能教师，他教过我们的语文、数学、音乐和体育。在我们心里，好像世界上还没有他不会的。记得那时有篇课文中写道：“天上的星星像街市上的街灯……”对于我们这些偏远乡村从未上过县城的孩子来说，是无法理解的。伍老师像看透了我们的心底，边讲边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着……一节课下来，我们都陶醉在他笔下城市的美丽夜景之中!下了课，同学们还围着他，唱呀、跳呀的好一阵子。

    写作文是小孩子最头疼的事情，但在伍老师手中，每次总能让我们体会到什么叫做写作的快乐!他的绝招是先不出题，组织我们参加活动以后，就让我们各自讲讲自己参加活动的经过，在活动中的所作所为，所思所想。然后再出题，鼓励我们把与别人不同的做法、想法写下来。记得参加一次摘棉花活动之后，他以“摘棉花”为题，让我们写了作文。碰巧，乡联校有事，他出差，另一位老师批改了我们的作文。结果，这次作文，我和另外7位同学的作文被打了100分，另有23位同学被打了95分，11位同学被打了90分，全班百分之百的优秀。他回到学校，把这个结果告诉了我们，乐得我们拉着他躺在操场边的草地里，来来回回地滚了好几次。

    伍老师常对我们说：“你们是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后代，你们既要会学文化，又要拥有文艺才能!”我唱的第一支歌——《北京的金山上》，是伍老师教会的；我跳的第一个舞蹈——《毛主席的光辉》，也是伍老师教会的。一次下大雪，我家路远，伍老师就留我和他同住。不料，当晚我突然发高烧，还上吐下泻。伍老师守在我身边，寸步不离。一边请其他老师去找乡村医生，一边用冷的湿毛巾敷我的额头，给我降温；接着又是换内衣内裤，又是清扫呕吐物，熬了整整一个通宵。早晨，我醒过来，愧疚地对他说：“伍老师，我连累你了。”伍老师连忙给我掖紧被子，说：“好好休息，只要你平安，老师累一点不要紧的!”我的眼泪一下就注满了眼眶。要知道，长这么大，我生病，父亲还从来没有像伍老师这么细心地照顾过我呢!四年级期末，听说是为了工作需要，伍老师调至远方的一所中学任校长。大约半年后，传来了一个噩耗，伍老师因公牺牲了。“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会离我们而去呢!”同学们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，全班 40多位同学坐在教室里，不吃不喝，哭了一整天，谁劝也无济于事……

    我是在县五中上的初中和高中，教过我的老师个个身怀教学绝技。语文老师只带支粉笔上讲台，哪页哪段哪行怎么写的，你翻开书本一看，一字不差。上到“自从盘古开天地”，下至“三皇五帝到如今”，他人文典故，比比皆是。数学老师逻辑推理十分严密、精致。一个难点，他“因为、所以，之所以、是因为……”的一推理，极短的时间，就会让我们这些知识基础并不牢固的“贫下中农子女”听得清楚明白，如同吸“田螺”，一口到肚。物理老师纯属一个思维跳跃者。他讲课虽然听起来不怎么流畅，但只要你把握了他的思路，就特过瘾。因为少了许多繁枝细节，直捣问题的核心。他解题特别快，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有什么电脑时，就称他为“神脑”。

    政治老师、体育老师兼学校宣传队领队的李老师，一直是让我感到敬畏的老师。他一双有神的眼睛，好像时常在审视你，能在短时间内把你的心底看透。他的喜、怒、哀、乐全不写在脸上。你不知道他此时会赞同什么，彼时会唾弃什么。他上课同样特色鲜明。每次上课铃声未落，他就旋风般地进了教室。同学刚起立，还没来得及坐下，他那富有磁性的、播音员般的嗓音便会洪亮地响起。他边讲边在黑板写着，字体苍劲有力而且偏大，很快就写满一黑板。他快速擦去，又开始讲，重新写。他边讲边写，同时还附有大的动作。其优美，不亚于当时芭蕾舞剧中洪常青的一招一式；其力度，比京剧里郭建光的雄姿毫不逊色。他从不要求学生做笔记。他说，听课就是听课，不叫“记”课。课堂内一次听懂了、领会了、掌握了，比抄写得再多都管用。有时，就某个问题，他还会把学生以小组或个人的形式，分成甲、乙两方，进行辩论。胜方讲出获胜之关键，败方也得讲清楚之所以会败的缘由，让人倍感收获不小。

李老师当学校宣传队的领队也很有章法，遇到制作扮演白毛女时要用的假白发套、方便取下的胡须夹、能变换多种色彩或多种形状的花束等道具时，他总是只指点一下，就能让我们想办法制作出来。当我们用了许多心思、花费了许多假日制作出的道具，在舞台上有逼真效果时，他才勉强笑笑。有一次，他安排我和一位女同学扮演一对老夫妻 (老头、老太太)，内容是喜看新农村，是采用花鼓戏的形式表演。我觉得花鼓戏土气，又未学过，还怕同学笑话我们俩，不情愿演。有了这种心理作怪，排练自然不顺当。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，差点儿把29元一把的二胡给摔坏了，吓得我一连几天都只好卖力跟那位女同学学唱，把嗓子都练嘶哑了。演出的那天，我俩一出场就掌声四起。李老师拉完前奏，女同学便跟着琴声唱得有板有眼，台下立即一片喝彩声。我一边配合她做动作、一边想，我唱得连自己都没有信心，效果断定不会好，还不如不唱。待李老师给我拉完前奏，我突然随着他琴声的节奏，来了一口的地方话道白。这种形式的花鼓戏人们还从未见过，感觉新颖活泼，随即，掌声与喝彩声响成一片!下场后，李老师破例向我笑了笑，还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，以示肯定。

……

    还有我的同事、我的学生……那一幕幕感人的生活场景，越来越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，冲击着我的心灵，让我不能自己。契诃夫说：“人要有三个头脑：天生的一个头脑，从书中得来的一个头脑，从生活中得来的一个头脑。”正是母亲和乡邻那勤劳、善良、正直、幽默、开朗的生活态度，让我清贫的教育生涯变得温馨和满足；正是老师那博学、厚爱、进取、奉献的高尚品格，让我平凡的工作中多了一些执著与追求。

    是的，作为教师，真要过得生活简朴、心境超脱。因为简朴会产生时间，超脱能集中心思，你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智慧用于自己的工作，获得比他人更多的成功与快乐!

    是的，作为教育工作者，真要懂得一流的教育，都不带有任何功利和私欲色彩。带有功利和私欲色彩的教育，再好也只可能是二流的、三流的，绝对不可能成为一流的教育!

    是的，作为教师，真要慎重。自己的一生将会影响到许多孩子的一生，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有可能伤害到孩子一辈子!

    是的，作为教育工作者，只要我们用真爱与创新去倾注自己的事业，就一定能愉悦自己、感动他人，让许多“奇迹”发生!

    如今，岁月早已抹去了我脸上的青春，更替的季节不知不觉已在我身上平添了多个年轮，我无怨无悔，仍然要用新的感悟，去写就今后的人生。

    （作者单位：湖南省长沙市教育科学研究院）